儒家文化是中华民族的主流文化，是东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孔子集数千年中国古典文化之大成，创立了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学派—儒家学派。至今，儒家学派又流传了两千五百年，成为中国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学派，并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主体。于是，世界上有了一个独特的说法：儒教中国。儒家文化在中国的历史进程中曾发挥过并还在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对周边的国家和民族产生深远的影响。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少数民族，瑶族曾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瑶族的传统文化与儒家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就所知予以展示，以就教于方家。
一、 从法国瑶族的中文课本《盘古书》、《破理书》说起
2002年冬，笔者接到法国瑶人协会主席的邀请，对居住在法国南部杜鲁兹社区的瑶族进行了为时四天的学术访问。在那里，我们发现当地瑶族小学生使用的中文课本《盘古书》和《破理书》，竟包含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生哲理和生活准则。这些人生哲理，与中国儒家文化息息相关。
在瑶族人的信仰理念中，对祖先的崇拜为第一信念。瑶族人祭拜的第一祖先神，是为“盘古、盘瓠”，所以瑶族人教育子孙后代，必定会提到祖先创世的史迹，而法国瑶人的《盘古书》，正是借喻敬祭祖先，同时把中国正统的儒家文化寓教于后世。《盘古书》开头写到：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置人民，
多少古人敬忠孝，贤良忠孝在朝廷，
前人便说孝顺子，於后便说忤逆儿，
奉劝人家后生子，男女后生说少年，
老人听说盘古记，后生听说敬爷娘，
爷娘叫得时时应，不要高声应爷娘，
高声应爷天地黑，起眼看娘日月阴，
爷是天来娘是地，不敬父母敬何人？
父母在堂不孝顺，死去何劳哭鬼神。……
这些教诲，与儒家经典中《孝经》所提倡的孝道竟是如此吻合。《孝经》开宗明义说：“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仁，是儒家思想核心。为仁的根本是孝悌，只有先对自己的父母孝顺，才能谈其他的礼节。在儒家文化影响下，瑶族人认为：要培养年青一代的良好品质，首先要教育他们发扬中华民族孝敬父母的传统美德。“在朝尽忠，在家尽孝”，这是瑶族至今仍然墨守的儒家古训。
在另一本教材《破理书》中，更是体现了儒家文化的仁爱理论和道德学识。书中有云：
天下文章破理明，世间传报众详情…
人心不平问道理，人心不足问天秤，
事不到头问天子，字不到头问圣人，
好丑商量问父母，真假商量问众人，
行路不通问本地，论古不通问老人。
还有：君子谋道，小人谋财，
闲人谋睡，懒人谋闲，
饿人谋吃，浪人谋穿。
有理莫骂父，有钱莫欺官，
有功莫赛艺，有文莫慢师，
骂父必定寿命短，欺官必定事非多，
赛艺必定劳工力，慢师必定损法门。
有钱莫使尽，有福莫享尽，
有事莫当尽，有话莫说尽，
使尽无本利不起，享尽无多费米，
当尽无理事落你，说尽无真人怨你，
“子能不可欺父， 臣能不可欺君，
女巧不可欺夫， 弟乖不可欺兄，
儿欺父母天地黑，臣欺君王反乱朝，
乖弟欺兄非君子，巧女欺夫野丫头。”
由于儒家文化诞生于传统社会，难免含有许多专制的糟粕，那些“君为臣纲”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以及“三从四德”的观念仍保留在书中，但儒家“仁、爱”的核心思想是书中宣传的主体内容。其它的一些生产生活知识，也一并写录在书中，如：
“一劭二铺三打铁，四当银匠五教书，
六武七画八木匠，九烧砖瓦十石匠，
谁人学得十手艺，全不耕田也不饥。”
“赶早莫赶夜，赶晴莫赶雨。”
“耕种要工多，读书要苦磨，
七耕八苦得成富，九磨十练得成师。”
“耕种莫嫌苦，纺织莫嫌棉，
寒来不冷勤纺女，饥荒不饿苦耕人。”
“勤劳、苦练、诚实、发家、致富”，书中所涉及的这些内容，几乎都与中国传统的文化有关。笔者曾访问法国瑶人协会主席李高宝先生，谈及“为何已加入法国籍的瑶人，还那么热衷推崇中国传统的文化”时，李高宝先生答曰：“我们离开中国太久了，现在在这里（法国）出生的孩子都不听老人的话（指传授中国儒家文化）。但我们是瑶人，我们热爱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宗教信仰，特别是希望儿女们长大后能认识中国传统的文化，能找到自己民族的人或黄种人结婚，举行一定的宗教仪式，逢年过节双方父母可以走亲戚，交流交流。”
欧美瑶人置身于西方文化圈中，必须接受西方文化和西方的经济政治管理模式，因为他们需要在当地社会生存下去。但是作为一个外来民族，生存在西方的文化氛围里，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他们渴望与中国瑶族文化认同，与中国传统文化认同。在他们的生存理念中，民族传统文化是永恒的，是民族凝聚的旗帜，只有坚持民族传统的文化，才能保证民族内部的认同和凝聚力。为此，欧美瑶族的上层人士—瑶族协会的领导们千方百计挽救民族文化，推崇民族文化。他们把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当成民族文化的主体，不仅用汉文编辑书籍，还把儒家核心思想融入书本内容，传教于子孙后代。又开办中文学校，请来中国教师教授和解释儒家思想内容。
笔者询问那些书本是否自编？李高宝先生说：这些书在东南亚时期就已在学堂上使用，迁移时从东南亚带来。是请懂中文的云南籍老师编写的，并在东南亚老挝、泰国瑶民小学中教授，也在法国瑶族小学生中教授。书本内容源自中国，从中国云南—老挝—泰国，一路流传，最后传到了法国瑶族社区。
二、 瑶汉历史的交往导致儒家文化传入
瑶族是个跨国境民族，全世界瑶族有300多万，其中中国264万，约占世界瑶族人口的80%；国外瑶族人口主要分布在越南（52万）、老挝（3万）、泰国（3.5万）、缅甸（千余人）。20世纪70年代中期，越南战争迫使东南亚瑶族流离迁徙。在联合国难民署的安置日程上，瑶族人划进了移民的时间表，一批批瑶人离开久居的东南亚，漂洋过海迁徙到了欧美各国，笔者曾访问过美国、法国瑶族社区，了解到美国瑶族约3万人口，法国瑶族约一千人口，加拿大、瑞士也有瑶族移民，但人口不多，数目不详。
世界各国的瑶人虽已侨居他国，但他们的祖先根源中国。其祖图或族谱明确记载先祖曾居中国的广东、广西、湖南、云南，而后南迁越南、老挝、泰国，再从东南亚各国转迁欧、美。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瑶人李进清收存的美国瑶人编写的《迁徙史》载：
大隋年间，瑶人建国有功，帝赐十二姓为盘、李、冯、黄、包、邓、周、赵、罗、唐、沈、陈，封盘瓠为李大护，赐刀耕火种，蠲免赋税。多代人居住在广东、广西、湖南、贵州。至清皇乾隆卯年（1783年），由于动乱，灾荒发生，有些人迁到云南开化府（今文山州）和林（临）安府（治今云南建水），还有到越南便面（奠边）府猛斜、猛天、十八天平等，不计其数；10年间又有少数人迁至老挝，进入桑怒、猛塞、南地、猛信等地。1860年，邓进坤带领多户瑶民进泰国，散居在泰国北部山区，如俄山、巴山乱、清堪、清迈等地居住。1973年老挝战乱，居住在泰、老边境的瑶民陆续逃向泰国，但大部分人未能过境。因为泰国不容难民定居，所有难民均进入难民营暂住，等待第三国接受。（注；黄钰。黄方平著《国际瑶族概述》346页 1993年7月广西人民出版社版）
国外瑶人与中国瑶族有着共同的血缘关系，有着共同的历史传说，有着同为“南蛮”的民族渊源，也有着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难以割舍的联系。瑶族与儒家文化的接触，源自于与汉族兄弟的交往。追根溯源，瑶作为一个民族部族的称呼出现在梁朝，名曰“莫瑶”，而在“莫瑶”时期，就开始了与汉族及其它民族的交往，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连州任刺史期间（唐元和十年，815年），就目睹莫瑶与他族交往的生活情景，有《莫瑶歌》诗写到：“莫瑶自生长，名字无符籍；市易杂鲛人，婚姻通木客，星君钻泉眼，火种开山脊。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刘禹锡在莫瑶地区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他在《桃源行》诗中描写瑶族先民“筵羞石髓劝客餐，灯燕松脂留客宿”,透露了瑶族与人交往的态度和礼节。明人徐宏祖曾到瑶区,身受瑶人盛情款待,他把自己的经历写进<<徐霞客游记.楚游日记>>,在九嶷山瑶区,”有茅一二重,呼之,一人軋秉炬出,迎归托宿焉…问其姓为邓,其人年及二十,谈山中事甚熟.余感其深夜迎宿,始知瑶人犹存古人之厚也”.这个”古”,当指儒家之礼也. 而热情好客则是瑶族至今仍然保留的传统习俗。
唐宋时期，是瑶族社会发展时期，也是与汉族兄弟开始交往密切的时期。汉族的铁皿、耕作技术、文字以及道教的传入，使瑶族社会发生了文化嬗变，传统的民族文化融合了汉文化的优质因素，促进了瑶族社会的经济发展，宋苏辙在《栾城集》卷四四中载：渠阳寨“兵民屯聚，商贾出入，金钱盐币，贸易不绝，夷人由此致富”。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卷一○五载：“潭、郴、全、邵诸寨向化之蛮。”说明瑶族在汉文化的影响下，接受教化，改变了自己的习俗。又《宋史·蛮夷列传二》卷四九四载：“省民往往交通瑶人。”又此说明汉、瑶族民间交往密切。
特别是道教传入瑶山以后，中国传统的文化进一步影响着瑶族社会。宋代瑶区建有不少道寺（观），道士们一是以寺观为营地，开展传教活动；二是帮助瑶人培训宗教人士—“色翁”“师公”，如清《九嶷山志》载：宋太平兴国（976—984）前，九嶷山玉琯岩侧建有无为寺（后改为永福寺），集寺从教人员1000多人，其中大部分是瑶族子弟。这些道教人士从诵经布道中学习中文，参透儒、道思想，并学以致用，把儒、道思想溶入瑶族原始宗教的祭祀仪式中，致使“瑶、道合为教”。又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渠道，培养、传带新一代的道士。由此瑶汉民族民间的交往，以及道教的传播，是儒家文化影响瑶族社会的一种途径。
三、 封建王朝的兴学扩大了儒家文化对瑶山的影响
隋唐时期，作为独立民族的“莫瑶”还没有确立自己民族安身立命的地方，依然“刀耕火种”，“吃尽一山过一山”，“民不符籍”。统治者也不可能在瑶山兴学。至宋代，封建王朝一方面防备瑶族的反抗斗争，采取了一些退让政策，对瑶人“计口给田”，并采取“以瑶治瑶”的羁縻政策，即“择授土官”；另一方面则意识到笼络人心的重要，对瑶民施行了“开化教育”，开始在瑶山建立学校，“以化服其心”。
宋代王朝在瑶山建立的学校主要有州学、县学、儒学、学宫和私塾等，而“私塾”是最多最为常见的办学形式。民国《罗定县志》卷五载：南宋嘉定已巳年（1209年）进士翟卷石任泷水判簿时，遇泷水瑶作乱，“卷石不畏险阻，躬任安抚，单骑旨瑶营，宣朝廷德意，抚降之”。此后，“泷俗初不知书，石尽捐俸延师立塾，教以孝悌文章，督课殆无虚日，俗为之丕变焉”。除此外，宋王朝还在郴、桂诸峒瑶山兴办私塾。宋真德秀《真文忠公文集》卷四三载：郴、桂（郴州、桂阳）诸峒瑶人“贼性悍彪，在位者无以化服其心，故易为乱。奏请命郡教授选土之有学者二人，以《孝经》《论》《孟》授峒子弟”。
然而宋王朝在瑶山的办学，是为巩固其统治政权所采取的一项措施，正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一所载：“乞赐国子监书，庶一变旧俗，皆为礼仪之民”。“以儒为教”“以柔其心”。尽管如此，官方在瑶山对孔孟之道、儒家文化的宣传授教，一定程度上对瑶族子弟的“教化”培养，以及改变瑶族社会的一些陋习，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自此以后，历经各朝，都有在瑶山进行“儒学教化”。如清·道光《肇庆府志》卷六载：元·郑时中的《重修封川县儒学记》谈到：“先贤无孔子无以明，后圣无孔子无以法”，然“岭南封川广东之西陲也，西有峒寇之扰，东有山瑶之虞……既谓夫子庙庭迫隘，殿堂、斋舍、门庑悉愦弗修，慨然以兴学为务。”又有清·雍正《郝通志》卷六十《艺文》载：明·邱睿的《高州府儒学记》谈到：“高凉郡学，兴于公私力屈之时，可书也……《诗》曰：‘既作泮宫，淮彝攸服’。盖理明则人心固，人心固则士气作，士气作则彼蠢然冥顽者亦将惕然感动，幡然归顺矣……”元明时期，广东西江流域是瑶族聚居地大本营，封建王朝在瑶族重镇兴学，其目的坦然可知。然而瑶族人对儒家的“仁爱、忠恕、孝悌”等人伦道德学说却深表欢迎，致使瑶族首领自我意识到儒家的重要，自宋时起就有自己办学的例子：《宋史·蛮夷列传》卷四九三载：唐代溪峒蛮瑶起义领袖杨昌衔率众归降后，于宋·熙宁八年（1075年）“乃以其子曰俨，请于某侧建学舍，求名士教子孙”。由于瑶族首领倡导儒学，以致儒家文化在瑶族民间广泛的传播开来。加之儒家宣扬的人性、仁爱、至诚、民本、仁政、中庸、和为贵道理，与瑶族传统文化中的平等、互助、尊老爱幼、热情好客等习俗相谐和，深得瑶众民心。自宋至元、明、清、民国以致今天，儒家文化作为中国两千年多来一脉相承的正统文化，对瑶族社会的传统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儒家思想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溶入了瑶族的世俗观念，即使迁徙流离、漂洋过海，瑶族人也执著地以之为民族文化中的重要部分，所以在远离中国的欧洲法国瑶人社区，依然保留了充满儒家文化内容的私塾教材《盘古书》《破理书》。
由于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瑶族不仅以儒家礼仪为己仪，以儒家道理为己道，还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把儒家思想贯通与民歌中，传教于下一代。瑶族民歌《二十四孝歌》就唱到：
第四行孝是王祥，继母久病思鱼汤，
将身卧在冰冻上，天赐金丝鲤一双。
十四行孝董秀才，董永卖身买棺材，
卖身买棺葬父母，后有七姐送子来。
十八行孝窦燕山，燕山为人有义方，
五子仪严礼敬信，兄弟五人登科榜。
廿四孝子作明镜，教育后人积德行，
我劝世人都行孝，千秋万代把名扬。
瑶族《盘王大歌》是其民族的创世史诗，百科大典，其不少内容都与儒家文化有关，如兴学、读书、作诗等等。有《盘州歌》唱到：……
州府里头立书院，
贵州两路相公多，
相公攻读馆中坐，
书卷不离伏台前。
州府里头立书院，
贵州两路立学宫，
立起学宫相公坐，
相公腰扎丝绢巾。
……
还有《闾山学堂》唱到：
闾山学堂鲁班造，初建学堂送纸来，
带来州上长连纸，留给学生写诗文，
昨夜五更得个梦，天光醒来见行人，
聪明后生聪明女，送上学堂读诗文，
闾山学堂鲁班造，还有匠人精巧心；
三百学生同窗读，教得个个都聪明……
这些充斥儒家文化的瑶族民歌，在瑶族各支系特别是盘王瑶支系中广泛流传。据说《盘王大歌》产生于唐、宋时期，这于前述宋代封建王朝在瑶山兴学时期相接近，说明自宋以来，儒家文化就与瑶族结下了不解之缘，儒家文化深深地融入到瑶族民间传统的主流文化中，而又通过传统的瑶族文化继续发扬光大。儒学有民族生命作为其滋养的根基，对中华民族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由于儒家文化安立中华民族的民族生命，表达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维护中国社会的安定和谐，养成中国人民爱好和平和礼让的美德，至今仍受到社会政治的推崇，继续为实现社会的民主和谐发挥积极作用。
作者：广东省民族（宗教）研究所副所长 、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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